近日连续看到几位好友发表的追念文章,范总的音容笑貌,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2001年,受中国文化书院委托,我参与筹建中国文化书院大众传播分院。大家共同推举原人民日报总编辑范敬宜出任分院名誉院长。我去时任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副主任的范总在人民大会堂的办公室看望并商量此事,范总得知季羡林担任中国文化书院院务委员会主席,欣然同意。《范敬宜诗书画》、《敬宜笔记》刚刚出版,范总热情题款相送。他很关切地问到季老,表示对季老一直很敬仰,但未曾谋面,希将自己的新书送上,面聆教益。
2002年3月28日,我陪范总来到北大朗润园季老家中,范总给季老带去了自己的新书。季老身边工作的李老师也将我在电话中提到的范总十分喜爱却没有买到的季老所著书籍送上,“有的书市面上没有,是季老仅存的”。
第一次见面,两位平易、质朴的老人,家事国事天下事,无所不谈,相见恨晚。
北大季老家中,范总与季老第一次见面,从右到左为范敬宜、季羡林、崔向全。黄家林摄
在交谈中,季老对范总的人生经历很感兴趣。范总表示一生对他影响最深的,是家庭环境特别是母亲的熏陶。季老感慨地说:“我一生中一大遗憾是没有享受过母爱——因为过早地离开了母亲,想不到从此没再见到她。”言谈之间,流露出深深的怅惘。也许因为我之所无,为他之所有;我之所有,为他之所无,两个忘年之交的距离迅速缩短了,竟然越谈越投机,完全不像初识。
几天之后,季老写下《读<敬宜笔记>有感》,称书中的文章“没有半句假话、大话、空话、废话和套话,讲问题单刀直入,直抒胸臆。我想用四个‘真’字来表示,真实、真切、真诚、真挚。可以称为四真之境。……敬宜不但在写作上有坚实的基础,他实际上是中国古代称之为‘三绝’的人物,诗、书、画无不精妙。我突然浮想联翩,想到了范敬宜先生的祖先宋代文武双全的大人物范仲淹。他的名著《岳阳楼记》是千古名篇。其中的两句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今天许多先进人物的座右铭。孟子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现在看来,范仲淹之泽,数十世而不斩。今天又出了像范敬宜这样的人物。”
一个月后范总在《新民晚报》以“谢季老”为题把与季老见面的经历和感受写了出来:“这些日子,我一直沉浸在一种复杂的心情之中。古人云,人之相与,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我与季先生的交往,可以说是‘倾盖如故’了。正因为‘如故’,直到今天还没有为这篇文章当面或打电话向季先生道一声谢,生怕说俗了反而有渎清听。这种中国传统文化人之间淳朴的神交,似乎越来越近乎神话了。因此,把这种经历和感受写出来告诉万千读者,也许比只告诉一个人更有意义。”
范总自第一次见面之后,很久没有见到季老,也没有读到他的文章,十分惦念,给我打来电话询问。进入2002年,季老连续病了几场,动了一次大手术,已入住到301医院。2003年8月初,季老身边工作的李老师给我来电说,两个月前季老曾给范总写了封信,尚未发出,这几天常常提到他,“8月6日是季老93岁生日,北大和清华的校领导再三要求过来,能否请范总也来一下。”我第一时间将季老的信件交给范总,转达了请范总参加生日会的邀请。
范总后来在《敬宜笔记》中,详细描述了当时的情景,“今年八月的一天,崔向全高兴地跑来告诉我,季老的病情大有好转,过几天正好是他的九十三岁生日,北大、淸华的领导要到医院为他祝寿,问我是否能参加。我喜出望外,不巧的是,前几天我骑车上街,不慎摔了一大跤,行动不便。只好委托小崔代我向先生表示祝贺,并希望能约一个见面的时间。小崔带来了一封先生两个月前给我写的、但迟迟未能寄出的信。信不长,但对我在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讲课表示了深切的关注。他写道:你现在讲授‘新闻评论与专栏写作’课,这实在是一个很有趣的题目。你驾轻就熟,当无困难。不过你提到的‘范文’,到今天已经陈旧。我们今天所需要的不是这样的文章,而是能够充分说理的、心平气和的(对待敌人和坏人当然不同)、能以理服人的文章。至于文字,我认为,一要准确,不夸大,不缩小;二要生动,有灵气。如果你的学生中能有人写文章稍稍接近这样的水平,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现在是出院尚无定期,季荷开放之日当能回到北大。真诚欢迎你来看一看。最后的祝语是‘既寿且康’。”“读了先生的信,我内心激动不已。他写此信的时间是6月15日,正是他病情很不稳定之时,可是他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一字不提,关心的只是改进文风,改进教学方法,培养优秀的新闻人才,并且切中时弊地表达他对新闻评论的观点,字里行间充溢长者之情,学者之风。那天晚上,我转辗难眠,写了四十行长歌《寿季老》,准备见面时作为补送的‘寿礼’。”
几天之后,我陪范总带着他自己书写装裱好的祝寿长诗,来到301医院看望季老,没有任何寒暄,季老第一句话便对范总说:“我一直在想,你的评论课应该怎样讲。我建议,不要用任何现成的教材,也不要花许多精力去找范文、备教案,那是会束缚学生思想的。你应该主要通过自己的写作实践,向同学们讲我这篇当时是怎么构思的,那篇当时是怎么立意、论证、运用材料的,让同学们去心领神会,千万别把八股腔传染给他们,那样会害他们的……”
在301医院病房,范总与季老的第二次会面。崔向全摄
范总亲切地询问,“季老,您过去是天天写文章的,现在住在医院里一定受到限制了,是不是很不习惯?”季老笑了,开心地说:“不,还照样写。很快就会出版的,书名叫《病榻杂记》,将近十万字。”
一直陪护季老的李老师在一旁补充道:“写作是先生的命根子,他从不间断。连一天需要输十七瓶液的时候,他还在那里想,还在那里写。比如,那种药液每分钟滴多少滴,他都观察、记录、联想,然后把这些感悟写进书里。”
病榻前范总展开手书祝寿长卷,一字一句念给季老:“仁者寿,智者康,既寿且康古难全。唯我季翁能兼得,华夏文坛谁比肩?耳聪目明抗鼎笔,神清气爽人中仙。桃李三千何足数,四海喁喁仰高贤。论文自古重风骨,道德文章孰为先?历代文豪如星汉,欲求铁骨数大难。当年沧海掀浊浪,几人谔谔敢真言?先生一身担道义,雨骤风狂腰不弯。史家正气诗家性,一卷宏文留人间。云开日出仰天笑,等身著作成指南。门前冠盖若云集,名高天下犹谦谦。一袭青衫三十载,爱书爱猫爱季莲。爱书为养浩然气,爱猫仁心出天然。爱莲托物明心迹,出淤不染守清廉。荷塘白猫相为伴,心如明月照清泉。癸未七月介眉寿,谈笑风生百花妍。嗟余伤足举步难,徒羡欢声绕尊前。权将芜词四十句,恭献师表意绵绵。班门弄斧翁休笑,诗粘错韵翁莫嫌。”
2004年后范总连患两场大病,先是脑溢血,幸而发现早抢救及时,恢复得还好。不久又患视网膜爆裂脱落,再度住院,遵医嘱需安心静养,自然尽量少去打扰。
2009年7月11日中午,电话响了,来电者是范总,“季老的事听说了吗?”话语中含着深深的惋惜。开了一上午的会,其间收到一个短信:“季老走了。”我当时有些不信,季老前几天还在题字,没听到任何身体不适的消息。范总的电话印证了这个传言,是真的!“我只是与季老见了两次面,都是你陪着,这几天正想约你去看看季老,没想到……”。
当天下午中国文化书院来电通知,7月14日将在北京大学举办季羡林先生追思会。我将消息告诉范总。“我就不去了”,范总语调中带着些许遗憾。“咱们上次看季老您写的寿诗还有底稿吗?”我问。几年前陪范总去301医院看季老,范总作诗并手书长卷裱好送给季老,情真意切,恍如昨日!“收录在《敬宜笔记》续篇中了,送你一本做个纪念吧”。
隔日,7月12日早8点,电话再次响起。范总来电说,“书已放在传达室了,你来取吧”。拿到书,附有范总的手札:“向全老弟,奉上《敬宜笔记》续篇一册,其中涉及季老的共四篇,我都夹上纸条,供查阅。赠季老的那首诗,即在154页。我与季老两次见面的情况,和季老为我写的代序《读<敬宜笔记>有感》,都在书中。您如有机会参加追念季老的活动,望转达我的哀悼之情。谢谢!祝暑安!范敬宜 2009年7月12日。”
范总的手札
7月14日在北大治贝子园,中国文化书院召开季老追思会,我带着匆匆草就的《忆季老》一文和范总的嘱托与会,将季老与范总的珍贵友谊告诉了更多的人。
季老为《敬宜笔记》续篇写的代序
范总与季老交往不是很多,见面仅仅两次,都是我陪同前往。两位谦恭、质朴、博学的老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情真意切,彼此惦念,真实,真切,真诚,真挚,感人至深!
季老离世一年后,2010年11月13日范总因病重突然走了。
与范总的相识相交与中国文化书院大众传播分院的建立不可分割,也与范总与季老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的深厚友情紧密相连,我作为两位文化大家珍贵情谊的穿针引线和全程见证者,理当把这一段真实感人、近乎神话、难见来者的友情记录下来。
一晃十年,感谢老友们的提醒和热情约稿,今日追写此文,夙愿得偿,以此告慰天上的范总与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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